马原拒让儿子做心脏手术 儿子早亡
心脏手术事实上是特别惊险的一个手术,需要有特别多经验的大夫才能够做,据悉马原拒让儿子做心脏手术,儿子早亡,这是如何回事呢?和腾阅网小编一起来详细了解一下吧。
马原拒让儿子做心脏手术儿子早亡
主人
城堡的主人老了。大部分时刻,作家马原只能躺卧。半躺在客厅向外望,他看不到城堡最醒目的那座四层红色圆形砖楼,它就矗立在西双版纳姑娘寨高处,像是旧日土司的碉楼。
这座占地超过2000平方米的城堡中,马原日常起居在一座八角楼里。楼是三层,一楼的70多平方米没有隔断,全做了客厅,大幅玻璃窗一扇扇展开,下正上尖,像童话里的式样。站在室外,西双版纳2月的阳光很温煦,让人觉得这间拥有7扇窗、360度视野的客厅璀璨通透。这也是主人的设计初衷。
真正走入是另一份体验。客厅进深太大,光线只能抵达三分之一。出于安全的考量,窗户被设计成一体式,无法打开,只在其中两个三角尖上开了几个小洞通风。一套两长两短的深色木沙发摆在中央,看上去和房间的空气一样沉闷滞重。马原现在经常躺在那儿。
假如马原站起来,会比多数人都要高大。年轻时他一米八四,现在据他自己讲,似乎矮了两厘米,减缩的是岁月的水分。他身材魁梧,有一张宽坦的脸,浅褐色瞳仁常常望向某个遥远的地点,余华曾形容它们「含情脉脉」。
现在,这眼睛睛有些暗淡了。它们见证过主人丰富的过往:出生于辽宁锦州,下过乡,当过钳工,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中文系,毕业时主动要求分配到西藏。29岁到36岁,马原在西藏度过7年,留下《冈底斯的诱惑》《拉萨河女神》等载入当代文学史的小讲。回到内地,他做影视剧、搞房地产,称得上是「时代的弄潮儿」。
2008年,马原查出肺部长了一个6公分多大小的肿瘤——他称为「坏东西」,做穿刺显示「未见癌细胞」。本来还应该做第二次、第三次穿刺,继而可能是手术,假如是恶性则需要化疗,但他决定停止。「假如查出有癌细胞,就意味着进入倒计时。留着那个悬案,充其量我是个肺癌疑似患者。」
马原自己想到的方案是「换水」。他认为水是生命的基础,自己肺上长的「坏东西」也是水带来的。他离开工作地上海,到海南「换水」,「换成好水,或许就能把它带走」。
病情幸运地没有恶化。三年后,马原应朋友之邀到西双版纳南糯山游览。南糯山距离西双版纳首府景洪市约30公里,盛产普洱。马原喜欢上这个地方漫山的树木和温暖的气候,决定移居到此。当年他跑了8趟南糯山,买下地,平坦成自己想要的形状,为建房作准备。第二年,马原带着妻子李小花和3岁的儿子马格,一家三口搬入了尚在修建中的「九路马堡」。
纪录片导演王圣志第一次到九路马堡拍摄《文学的日常》,觉得像「一个人做的梦」。11栋红砖红瓦的屋子筑成圆形、多面形,高低错落,墙上垂下大片红色花朵。房屋倚着苍翠的山,清晨有云雾游到园中。两只狗、十数只鸡随地走,清冽的山泉流进鱼塘。有时马原在地上抓到蛤蟆,就顺手扔进鱼塘里。
迁居南糯山后,马原用五六年时刻建成了九路马堡。除了马原一家居住的八角楼,其他楼栋的房间门口都挂着木牌,上面写着用主人喜欢的作家命名的屋名:雨果屋、托尔斯泰屋、拉格诺夫屋……主楼门前草地上立着一块大石,上书「湾格花原」,包含着一家人的名字:马原和前妻生的大儿子马大湾、和现任妻子生的小儿子马格、妻子李小花和马原。
王圣志拍下了马原一家和来访的朋友漫步山林的情景:马格看到路旁的香蕉树,讲想吃香蕉。做过运动员的李小花便爬上墙,拽住蕉叶,砍下一大把青嫩的果实。朋友惊叹:像高更的画一样。
定居南糯山被马原视为继生病后日子的又一个重要转折。上山时他将近60岁,一甲子,他视为过了一辈子。「现在在过第二个一辈子,这是我人一辈子过得很愉快的一辈子。在自然的环境里,我找到了心里的归属。」
这大概是一个完美桃花源的故事:作家归隐山水间,建起自己的城堡,过着贴近自然和诗意的生活。他的躯体得以恢复,迎来一生中第二个创作高产期。爱人相伴,小孩在优美的环境里生长。九路马堡,是城市人向往的理想日子的标本,也是一位以奇崛、浪漫风格著称的作家的精神外显。媒体纷至沓来,先锋作家马原借抗癌和隐居的双重光环,重回了文学和大众视野。
但事后看来,有些隐隐的不安藏在这浪漫动人的故事背后。2022年6月1日,儿童节当天,13岁的马格猝然离世。一周后,马原在自己的朋友圈公布了那个不幸的消息,措辞是:「马格没出任何意外,没有任何痛苦。是上天忽然接走他。」
事发后八个月,马原倚靠在客厅中央的长沙发上,神色有种暂时得以安放的疲倦。前天为了接待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,他和小花下山住到景洪市郊的别墅里。今天情况一了,他便让小花开车回到南糯山。「这个地方才是家。」
马原的背有些佝偻了,罩在灰色夹克下更显局促,脚上是一双海滨游客常穿的洞洞鞋。从前在海南,他喜欢的是运动鞋。一年多来,他饱受心衰的困扰。今年年初感染新冠,患有多种基础疾病的马原一度呼吸困难,神智不清,进医院抢救后才脱险。
现在,他的躯体仍然容易浮肿,尤其是腿部,需要尽量采取躺卧的姿势,穿洞洞鞋也是为了方便。他慢慢将自己挪到沙发前坐下,抬头正好看见斜对面的供桌,并排摆放着马格的照片和小花供奉的两尊菩萨。
「看,我们马格和菩萨在一起。」马原讲。
重生
早上8点,李小花穿着羽绒服在厨房忙碌,准备马原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。南糯山姑娘寨的海拔比景洪市区高1000米,气温大约要低五六度,2月的早晨和晚间惟独不到20度。厨房和餐厅一体,是个四面来风的大平台,李小花是海南人,不耐冷。
马原在餐桌旁坐好,拉起衣服,自己注射胰岛素。他有严重的糖尿病,三餐前都要注射胰岛素,每天还要额外加一针长效药剂。
这幅场景让我想起两年多前,在上海的一个饭局上见到马原。十几位文学界的男女围坐在一张大餐桌旁,迟到的马原越过差不多开始用餐的众人坐到主位上。他没动筷子,而是撩起衣服露出肚腹,一手掏出针剂给自己注射,一边谈笑讲:北京那些高楼的格子里,日子着2000万头两足动物,真可怕。
从前马原不打针、不吃药,也不肯测血糖,直到六七年前,一位老朋友专程从东北来到西双版纳劝讲马原,他才养成适应。
小花盛好面端来给马原,再招呼客人自己盛。躯体日渐衰弱,马原越来越依赖妻子的照料。吃饭时汤碗就摆在他面前,他也会将手里的饭碗递给小花:老婆,帮我盛汤。
劳作时的小花看上去轻捷而有力,显出运动员的底子。她身高超过1米7,长发扎成马尾,面颊上有深浅不一的斑点,大约是在高原长年日晒的结果。
生长在万宁农村的小花,小时候似乎可不能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位作家的妻子。她从小个子高,上学时全班排队,她永远是女生的队尾,于是被选入体校,后来又进了省队练田径。小花不喜欢训练,「太苦了」,师兄、师姐们退役时基本上一身伤病。她自己做主退出省队,回到体校,毕业后到广州、深圳打工,在商场的柜台卖烟酒。
遇到马原时,25岁的小花在海口一个房地产项目的售楼部工作。马原去看房,她负责接待。小花觉得那个高大的客人看自己的目光和别人不太一样,两人聊着屋子,马原忽然咨询她,你的小孩多大了?小花有些窘迫地回答,自己还没结婚。
后来马原坦承,自己一见到小花就喜欢上了,觉得她「舒服,看着顺眼」。当时他在同济大学当老师,很快得离开海口回上海,因此托了海口当地的一位女性朋友去找小花讲合。
小花只明白作家是写书的,没听讲过马原,但她觉得那个男人看上去很亲切。至于马原大她29岁,她想,不比自己父母大就行。他们交往很顺利,小花很快去了上海,两个人朝夕相处。马原去学校上课,小花跟着到教室,坐在最后一排听他说经典小讲和电影。她读马原的小讲,以为里面的事基本上确实。看到写男女关系的部分,她不解地咨询马原:你这人如何如此?她也关怀马原的日常日子。马原的学生吴尧发现,小花会监督马原穿袜子。此前不管多冷的天气,马原总是光着脚。
相识半年,看过跨年夜上海夜空的烟花,在屋顶花园打过雪仗后,李小花和马原领了结婚证。马原特地装修了一套200多平方米的新居,迎接自己的第二次婚姻。
新婚仅半个月,马原的胸背浮现大片带状疱疹,溃烂疼痛。去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,又发现肺部长了拳头大的肿瘤。「你回海口吧,回去,你依然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姑娘。」马原讲。小花却反咨询,自己的妈妈也有心脏病,竟然自己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吗?「我不但不走,还要给你生小孩。」她有信心,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,马原就可不能有事。
或许因为这样,当马原提出不治疗时,小花最终选择了支持他。在马原看来,假如待在医院,自己的「前景一目了然」:做切除手术、同意放化疗,「头发日渐稀疏,之后牙齿开始松动,一颗又一颗被先后吐出嘴巴……一切皆拜科学(放化疗)所赐」。
搬到空气和环境更好的海口之后,马原严格实施自己的「换水」方案。他每天在椰林树阴下骑行两小时,再泡一小时温泉,喝当地的一种矿泉水。马原信任那种水,因为它是「国宴饮料」。不久,他的带状疱疹结痂脱落,不再疼痛,睡眠和蔼色也改善了。小花怀孕后期,他还每天陪伴妻子长距离散步。疾病的阴影渐渐远离。
这段有些许传奇色彩的记忆,让这位差不多20年没有新作的「前著名作家」再度进入公共视线。他后来在书中提到:「一个面对死神的马原被媒体重新发现,几部当教授时的说稿陆续面世,让我于当年成了年度十大精英之一。」
生病后拒绝痛苦的治疗,迁移到蓝天碧海间,凭借良好的环境和日子适应维持健康,在某些意义上,这契合许多人的想象和期许,也让马原得到了一部分认同。而他当时的病况究竟怎么,肿瘤是恶性依然良性,大概都被故意无意地忽略了。
2009年2月,马原结婚一年后,小儿子马格出生了。
小马格脸圆圆的,拥有和妈妈一样温和璀璨的双眼。儿子的出生,加上自己的「重生」,令马原沉浸在欣喜中。刚做母亲的小花则多了一分隐忧。马格出生时,大夫讲他的心脏「看起来没愈合」。小花曾猜测是否因为自己孕期营养摄入不足,马原则讲她「基本上自己认为的」。小马格并未表现出什么异常。他喜欢玩沙,一家三口经常到海边嬉戏。
马原曾计划长居海滨,却在2011年发现了更符合自己心意的南糯山。或许,相比起海边的平静舒适,高原上的南糯山更能让他想起早年在青藏高原上的时光。小花原本不愿离开家乡,在马原的劝讲下,她最终依然决定跟从丈夫。
妥协
「我后悔上那个南糯山住。」十一年之后,李小花讲。
清晨她在院落里打扫时,扫帚划过地面的尖利声音,在空寂的院子里听得分外鲜明。两只狗「马加」和「马拉」趴在主宅前发呆,大概并没有习惯失去了玩伴马格这件事。往常马格在的时候,会帮小花扫地、洗碗。现在,只剩她自己操持那个占地超过2000平米的城堡了。
「他是个非常有礼貌的小孩。」蒋燕回忆,吃饭时别人给马格夹菜,他总会讲谢谢。
蒋燕是作家洪峰的妻子,在云南曲靖经营网店,距离西双版纳大约1000公里。洪峰与马原是多年好友,两家时有往来。2018年,马原和小花曾把9岁的马格送到洪峰家,请擅长中医的蒋燕为马格调理躯体。
搬到南糯山后,小花发现马格不时会心跳得很快,「站在旁边都能听到他心跳」。马格上一年级时,学校请大夫为学生们进行常规体检,测出马格的心率超过130次/分钟。小花想带小孩去医院检查,马原不接受。
当时应媒体之邀同意一位友人的访谈时,马原讲起自己对马格躯体异状的态度:「我觉得我们还是能够用我的『掩耳盗铃』、『视而不见』和『自欺欺人』来面对疾病。」找蒋燕为马格调理,是他因为不想让小花担心所做的让步。「她(小花)觉得再坚持一下我可能还会让步,又跟我讲,要不就去医院找一个认识的大夫。我就跟她讲,人一辈子别走回头路……之所以选择不治,算是因为这些东西治也治不行。治不行的病,干嘛要费那些神呢。」
「治不行」,是因为马原觉得心脏不能动。
「我讲只是他。」5年后,小孩差不多离去,小花回忆在马格的情况上与丈夫的分歧。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掌握过话语权。中医调理,是双方达成的妥协。
调理了几个月,没有什么效果,马格又回到南糯山家里。不久,马大湾在南京拍电影,马格去找哥哥玩。马大湾发现了弟弟的异样,带他去医院检查,诊断为心脏二尖瓣膜闭锁不全,需要做微创手术。
或许是对待肺部肿瘤的经验给了马原信心,他再一次反对带马格去检查、手术。小花和朋友们轮番劝讲,马原的态度始终很坚定:心脏如何能动?不能动的除了心脏,还有脑。
带着隐疾,马格在南糯山一天天长大。这不是马原第一次做父亲,却是他首次从头陪伴小孩成长。大儿子马大湾小时候,马原在外漂流,大湾是由爷爷、奶奶和外公、外婆带大的,上初中才到马原周围。初中毕业后学了一年德语,大湾就远赴德国留学,父子俩相处的时刻并不长。现在,马原有了弥补遗憾的机会。
马格拥有爸爸为自己安设的蹦床,马原常陪他面对面站立,来回踢足球。马格被妈妈误会不肯好好干家务挨了训,爸爸会特意开家庭会议替他解释。
被马原唤作「徒弟」的吴尧从同济大学毕业后,仍和马原一家往来密切,实际上更像那个家庭的大女儿,马大湾和马格都叫她「大哥」。在吴尧的经历里,马格很黏爸爸,六七岁还总在马原身上打滚。父子俩经常搂抱、贴脸,甚至曾令幼时没有和父亲如此亲昵过的马大湾感到过些许失落。
八角楼二层是个敞开式的平台,马原和马格常在这个地方读书。父亲占着沙发,儿子在一旁的吊床上晃悠。有段时刻,每天午后他们都会独处一小时,马原给马格朗读为他写的童话《湾格花原》和《砖红色屋顶》。马格是童话的主角,城堡和南糯山风物也被马原搬进了故事。马格在其中和羊驼交朋友,骑着蜘蛛飞翔,对着扫兴的成年人恨恨地吐舌头:呸,大人!
马原爱给马格说「树、草、竹鼠、蛤蟆」,希望儿子像自己一样喜爱自然。一次去邻居家玩,马格拿着棍子追打公鸡,被马原罚站,教训他要善待动物。
和相熟的亲友在一起,马格喜欢讲,「我爸爸最厉害」「爸爸是教授,什么都明白」。他写过一篇《我的爸爸叫马原》,讲到无论咨询什么,爸爸都能答上来。他举例子:咨询立陶宛的首都,爸爸立即准确地回答:维尔纽斯;烧火的时候,爸爸会用细竹棍挑开叶子,让空气进到叶子里,使竹叶着火。
马原对马格的教育有不寻常的理念。起初,南糯山没有学校,四年级前,马格在景洪市区上学。小花希望他正常读书,和同龄人相处,未来能上大学,有足够的智识去选择自己想走的路。马原则认为,上学没有用,「见识重要」,不愿为陪马格上学而离开他喜爱的南糯山,迁到市区。小花只好请自己的父亲从海南过来,住到市区照顾马格,自己在山上陪伴马原。「他(马原)的性格是要以他为中心的。」小花拗只是丈夫。
这是除了看病外,马原和小花在马格身上的另一个重大分歧。父母拉锯,自己躯体不行,加上有时要陪马原外出等缘故,马格的学一直上得断断续续。到他四年级时,南糯山脚下开办了学校,离九路马堡惟独十几分钟车程。小花给儿子转了学,每天开车接送。上了半年后,马原躯体不行,要到上海看病,又让马格停了学。
「马格以后就在这个地方做一个茶农多好,什么原因要去当律师、当大夫、当记者?我觉得这些职业都不行。」在城堡中,马原喝着杯中的茶,讲起他当时对马格将来的规划。「我有个预感,马格以后也许就像他爸爸一样写作,因为他从小就有特别高的语言天赋。以后他写作,弄弄茶,能养活自己,能有乐趣,还不够吗?」
小花却记得,马格并不想做茶农。马原在后山租了一片30多亩的林地,有几千株茶树,家里喝的茶都来自那儿。采茶并不轻松,得一直弯着腰,忍受日晒。一次马格帮小花采春茶,采完后讲,妈妈,我这辈子都不想当茶农,「太辛苦了」。
有变成了无
大部分时候,马格看上去是个正常健康的小孩。但身边的人注意到,随着年龄增长,他浮现不适症状的频率越来越高。
同在姑娘寨定居的老李和萍姐夫妇在沈阳时就和马原认识,搬到西双版纳为邻后几乎天天往来。老李夫妇回忆,后期马格常常运动一会儿就心慌气短,脸色发青,胸骨的凸起也日益明显。这是心脏咨询题的典型症状。但是在马原强硬的态度下,没有人敢于再劝讲他。亲如家人的吴尧,也只能劝马原在马格成年后告诉他病情,让他自己选择手术与否。
不上学后,马格读爸爸指定的书——多半是童话,按爸爸的要求每天练习写作500字,帮妈妈拔草、洗碗,追着家里养的鹅和狗玩,抓住了,放走,再追。小花去林地,马格会跟着去保护妈妈。像大多数小孩一样,他也喜欢玩游戏,比如英雄联盟和狼人杀。
山居寂静,有客人来访的时候,马格总是很高兴。吴尧每年都会到九路马堡住一段时刻,马格总喜欢拉着她讲这讲那。大哥,你明白最大的鲸鱼有多大吗?有30多米,叫蓝鲸。然后让吴尧不动,自己走出去60步,看30米大约有多长。他还喜欢跳舞,吴尧放上音乐讲来一段,马格就「四肢乱甩」地跳起来。
马格10岁时,王圣志到九路马堡拍纪录片,马格不停地咨询工作人员,摄影师是干什么的?那个机器如何用?晚上大伙儿围坐在篝火旁,马格咨询马原的好友、画家吴啸海,夜空那么暗,如何能把星星拍清晰?小花给大伙儿烤饵块,让马格看着火。他尽责地看着,最后饵块却烤焦了。小花责咨询马格,马格不解地讲,你只让我看着火,没让我给饵块翻面啊。
吴啸海的儿子和马格同龄。他觉得,自己的儿子身上差不多有了社会化的痕迹,会遵守社交规则,喜欢谈论时兴的话题。而马格「憨憨的,更纯朴」,看上去比实际更年幼一些,「像个小孩子」。
这似乎是马原追求的效果。王圣志的镜头前,马原笑着讲,造城堡,首先是为马格造的。「对我来讲,没有比给他营造一个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家园更重要的情况。」
或许在马原看来,「最理想的家园」不仅指物理环境,还包括不让马格走主流教育路径的做法。他对吴尧讲,马格应该无忧无虑地成长。「马格平时听我们聊天,接触的基本上书,基本上艺术,他能不行吗?」
而王圣志发现,马格不少时候在发呆,无所事事地「等太阳落山」。父母为他上学的事争执时,马格对小花表达过,自己想上学,上学有玩伴。马原也记得,马格经常抱着篮球在家门口拦一辆路过的车,坐到山脚下的学校找同学打球。
吴尧多次劝讲马原,学校可能教不了马原认为有价值的知识,但能够给马格带来玩伴。有段时刻,马原的态度有所松动,思考过等马格再大些后送去国际学校,还去杭州考察过校舍,后来却又变了,仍坚持不再让马格上学。
拉锯中,马原的躯体先出了咨询题。2021年上半年,马原全身浮肿,他不愿看大夫,讲是「没病找病」。后来浮肿一直不消退,基本生理机能也浮现咨询题,他才进了医院,诊断为严重心衰。
这次住院治疗,马原看到心脏手术的普遍,对马格心脏咨询题的看法有了改变,不再反对让马格同意治疗。
当年下半年,小花带马格到上海检查,诊断是马凡综合征(一种罕见病,可导致心血管发生病变),几家医院关于治疗建议讲法不一,为马格做手术的事暂时搁置下来。
2022年,马格升上六年级。尽管已许久不去上课,老师依然建议他参加6月份的期末考,保留上初中的资格。5月31日晚上,马格复习完功课,跟正在包粽子的舅妈讲明天一早要吃两个粽子。吃不完如何办?马格欢快地讲,吃不完有妈妈呢,妈妈是我的后盾。端午节快到了,他期待着过两天去市区玩一趟,打桌球,游泳。
翌日一早,马格起床后照例和爸爸贴了贴脸,然后去了洗手间,很长时刻没有出来。小花到里面去看,发现自己的儿子倒在地上。
马格没有等到自己的期末考试。他曾经咨询爸爸,什么是虚构。马原用一只手拿了一个橘子,对马格讲,把橘子放到另一只手上,原先的空手里有了橘子,如此的无中生有算是虚构。那一天,「有」再度变成了「无」。
提纯的诗意
马格离世大约3个月后,吴尧接到马原的电话,讲想在湾格花原为马格造一尊雕像。此前,她差不多有一段时刻没有和马原联系,「很生气」。失去亲弟弟一样的马格,吴尧需要消化自己的可怜与无力。
她并非不理解马原。当年马原告诉她,自己长了肿瘤,同时不准备治疗,吴尧很快就同意了。「他是一个跟别人不太一样的人,有一套自洽的逻辑。」
那套逻辑是怎么样形成的,很难条分缕析地讲清,它可能起源于马原的少年阶段。
和大多数同龄人不同,马原的父辈尽管差不多进了城,他也出生、成长在都市里,却对自然分外敏感。「我从小就对这些东西(自然)觉得亲切,情愿想风是如何来的,一辈子都在想风、雨、云、雾。」自然的博大神奇令马原惊叹,进而引申出一个困扰他的咨询题:究竟有没有神?
大学毕业,马原一心想去离家乡最远的地点,「找陌生的环境,陌生的体验」。他在地图上选中了西藏。当时,西藏还远不是后来被包装成的荡涤灵魂的圣地,除了遥远,马原对它几乎一无所知。到西藏那天他去打篮球,发现自己喘不上气,才明白「高原反应」这回事。
马原很快融入这片雪域。他结识了一帮文友,在拉萨城内外呼啸往来。他们深夜登上布达拉宫旁边的药王山,在寺庙的废墟里高声朗诵马原的诗《牧歌走向牧歌》——
许多人基本上听了你的话
因而受了蛊惑才来的
讲是北面一块
起伏不大的五千里高地
永远是零度
诗中的「你」是画家高更,他因为厌倦现代文明而隐居塔希提岛。在这个「寻根」时代,传奇的高更是文学青年们的图腾。
朋友们常去拉萨河畔玩斗鸡:将一条腿抱起来,单脚跳着去撞对方。跳累了,就看藏族姑娘们洗衣服。浅滩上薄薄的一层水,藏族女孩提起长袍下摆,脚踩铺在鹅卵石上的衣服,躯体摇摆间天然带着舞蹈的韵律感。40年后,马原还清楚地记得:「3650米海拔的阳光那么强烈,她们那么柔软,踩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,简直太美了。」回头看,布达拉宫的金顶嵌进深阔的蓝天。
在西藏,马原找到了他一直追求的「诗意的、文学化的日子」,以此为精神原料写下的小讲《拉萨河女神》《冈底斯的诱惑》《喜马拉雅古歌》震动文坛。他和余华、苏童等并称「先锋文学五虎将」,到大学演说,连窗台上都挤满听众。
那片乾坤有另一套理解世界的方式。藏民相信神灵和来世,转经筒,磕长头。他们修筑的寺庙「气象万千」,令马原震撼。「那个震撼背后有什么力量?算是神的力量。」
西藏的原始、瑰丽和雄奇,或许还要加上它带给马原的文学上的神秘加持,让马原确立了自己的信念。「我少年阶段面对的又抽象又宏大的命题,忽然就全都具体化。」
「我相信有神。自然界这么有秩序,一定是一种更高的智慧造就的。」他称自己一生的激动点都没有变过,算是诗意、崇高、形而上。
1989年,马缘故为家庭的原因回到辽宁。写作的能力和西藏一起离开了他。他勉强写了几篇,发现以前最自然只是的写作变得无比困难。「尝试了多个回合,写不下去。」他喜欢用「回合」那个词,大概日子是一场场对峙。最后一次发表小讲是在1991年,「内心有失重的感受,不明白如何面对」。
表面上看,马原面对失重的方式是完全背离过往,投入一种截然不同的日子。1993年,40岁生日那天,马原在沈阳和几个朋友喝酒,醉后大哭了一场。他讲,自己想走,去海南。
到了海南,马原一头扎进「海」里。做影视,搞房地产,赚钱买下多套屋子。作家马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海南街头一个穿着夹趾拖鞋、戴着玉镯到处晃悠的一般中年男人。「大街小巷里没事转,挺开心的。」
但是,对马原来讲,精神失重的重量,或许并不是富足和悠闲可以彻底平衡的。何况外界还始终在提醒着他,他是「大师」。
或许为平衡失重,马原开始倍加确信早年的喜好——自然、诗意、神性,继而是对科学、逻辑的否定。他回忆,40岁左右,他认识到「不要试图用逻辑去分析、论证、求索,基本上徒劳的、可笑的」,他要「一辈子与逻辑作战」。
2000年,大儿子马大湾13岁,到了该上中学的年龄。马原远在德国的前妻提出,大湾不能总跟着祖父母,希望马原安定下来,把儿子接到周围。马原接受了。在余秋雨的引荐下,他进入同济大学任教,说小讲、电影和写作。
像一只孤狼闯进瓷器店,上海精细考究的都市气质,与马原适应的自在、自然相去甚远。总有人咨询他什么原因留络腮胡,解释得烦了,他干脆剃掉留了多年的胡子。
作为最亲近的学生,吴尧那时常去马原家。马原家客厅的窗户在角落里,主人经常坐在窗前,望着别处花圃里的一丛杜鹃,抱怨楼上支出的晾衣架遮挡了阳光。吴尧坐到他周围,分一根烟给他,师徒俩默然喝茶。
「他不喜欢上海,觉得上海也不喜欢他。」吴尧深知老师的孤独。马原离婚已近10年,马大湾平时在学校寄宿,周末才回家。尽管不乏朋友和访客,但「找不到知己」。昔日在沈阳一起踢球的莫言、余华、刘震云和史铁生仍是一线作家,马原却早已远离文坛和时代的中心。
直至到了南糯山,造九路马堡,边地、自然、当地哈尼族的奇妙传讲,各种要素齐备,马原建立起了最贴近自己想象的城池。
愉悦的日子让马原「回到充满灵感的这个世界里」。他重拾写作,一连出版了好几部小讲,其中包括跟哈尼族传讲有关的主题。虽然外界评价不算太高,但马原很看重自己小讲家身份的「回归」。
亲手设计的城堡里的一切,对马原而言基本上理想的,尤其是「到处都有」的诗意。最多的时候,九路马堡养过上百只鸡。那些散养的鸡腿部肌肉结实,翎尾长而有力,会飞到树上睡觉。小花每天在城堡的小路上喂鸡,一边撒食物一边「咯咯咯」地招呼。城堡有坡度,散在各处的鸡听到声音,上方的鸡往下飞,下方的鸡往上飞,都簇拥到小花周围。马原觉得那是「最美的景象」。鸡下的蛋常常被松鼠偷走,一个画国画的朋友来访时曾以此入诗:园中花看鸟,松鼠偷鸡蛋。马原一直津津乐道。
马格不上学后,马原着重培养他的见识,方式是「把我对那个世界的认知告诉他」。例如,看星星的时候他告诉马格,我们看到的星星基本上幻想,太阳也不是物质,火星是不存在的。
关于城堡主人的理论,吴尧觉得「他能够讲火星不存在,别人也能够讲火星存在,都有一套能自洽的逻辑,基本上好故事」,「我只在乎它精不精彩」。更多外界的来访者,则更多流连于城堡的漂亮,对马原的这些观念语焉不详,视为某种独特的浪漫情怀。
王圣志曾在结束拍摄后感到某种异样。以马原的城堡日子为主题的纪录片被他命名为《云上》,受到不少观众的赞许,他自己却并不很喜欢。事后重新审视,他觉得城堡里「那种通过提纯的诗意,过于纯洁,过于完美」。
王圣志讲,假如再回头拍摄,他会触及更实际的咨询题。「我会咨询马原,盖屋子的钱如何赚来的;不让马格正常上学,是在帮他依然在害他。」但在当时,他「被催眠了」。
裂缝
小花一直后悔的事,是没有坚持让马格在山下住。
去年年初,她提出带马格去海拔较低的景洪市区住,那样小孩的心脏可能会舒服些。当时马原忙于在城堡里建造一堵木墙,没有接受。
小花觉得,假如住在市区,120救护车也会到得快一些,可不能像马格病发时那样过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,「那可能结果就不一样」。
马格的书桌上,出事那晚写作业用的课本还在原处,小花不让人动。每天早晨,她到马格的房间把窗帘拉开,晚上再拉上,就像儿子还在。
「我现在不能想象马格到我那个年龄是什么情形,不用去思考。」晚餐结束回到客厅,再次半躺到沙发上,马原提起马格的语气大概有一种平静,却低沉了下去。
「马格14岁是什么模样我都不用去思考了。」马原重复地讲,躯体在沙发上滑下去,从半坐半躺变成躺倒。双眼望着天花板,里面有一闪一闪的东西。
城堡里11栋楼,惟独八角楼里亮着灯。空间太大,一盏吊灯的光线不够用,显得有些惨淡。窗外,山林的黑暗笼罩下来,世界寂然无声。
「他的人一辈子算是爸爸妈妈,乾坤,世界,这些漂亮的地点,让人愉快的回忆,确实再美好没有了。我跟你讲这些的时候,你能看到我脸上带着笑意,因为我在讲我深爱的儿子,他的生命是灿烂的。」马原的声音重新响起来,有些飘忽和遥远。「他连被女孩骗都没记忆过。不记忆被女孩骗,被朋友骗,被别人欺负,他的生命里没有丝毫这些东西。你讲多美好啊。」
马格刚离去那些生活,小花反复听着马原对她讲类似的话。她无法释然:「我儿子没活够。」
老李和萍姐记得,刚失去小孩时,小花吃到什么东西,常会讲,马格还没吃过呢。那天晚饭桌上有一条红烧鱼,是一位来访友人的手艺。吃着吃着,李小花忽然讲,我儿子最喜欢红烧口味,往常在市郊住时,每次小区食堂卖红烧里脊,都得买两份。「要是我儿子在,(看到红烧鱼)该要喊了。」
有时小花会穿上马格的衣服,马格生前差不多长到一米八五,他的衣服妈妈能穿上。原本计划买新车,小花也坚持不买。萍姐觉得,小花应该是想着:「马格在的时候没买,他走了我买好车,那不好。」
去年八九月份,小花陪马原到上海复诊,她找上海的朋友打听,想要出家。「我算是一个一般女的,儿子没有了,我活得像行尸走肉似的。」
朋友对小花讲,寺庙里也未必清净,建议她念佛经。小花此前按习俗拜佛多年,但没如何读过佛经。她去读了《地藏经》《金刚经》,一开始读不懂,就每天读。读完,把经书放到供桌上马格的照片前。下午四五点时,一束暖黄的阳光会笼住经书,还有照片上男孩开心的笑脸。
小花慢慢试着去同意佛家的讲法:这是命,是劫。「什么基本上虚的,不是实的。」有时她觉得这像自我欺骗,但假如不如此,她「没方法支撑下去。太痛苦了」。
马原也时常回忆父子相处的情形。大儿子叫他「爸」,而马格叫「爸爸」,更亲昵;前两年他出去看病时坐轮椅,常常是马格推着他;马格写过爸爸在他眼里是个工程师,会设计屋子,也写自己撒谎时被爸爸罚面壁。
他看上去不像小花那样哀伤。不知是否因为像吴啸海讲的那样:「他是作家,无数次想象过生死,有那个消化能力。」
「有时候看到马格的遗物,我也会掉眼泪,但我难过的是那么好的小孩以后不能陪我了,仅仅是这件事。他去了没有麻烦,没有苦恼的地点,不在我们那个充满不幸的世界里。他走了我不难过,我难过的算是他不能再陪伴我。」
我小心翼翼提起马格的心脏咨询题,马原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着我,打断我的话:「马格没出意外,没去医院,没有伤痛,他就忽然走了。什么原因一定要归结到是心脏病?我从来不这么想。他算是寿数到了,他该走就走了。」「不聊这些,没故意义。」
客厅里肃静下来。马原虚茫的目光再次投向天花板。好像,长久的自我讲服耗尽了他的心力。
从前坚固的城堡墙上显出了裂缝,主人也正在变得脆弱、柔和。
马原不再抗拒进医院,承认自己「三次病危基本上西医治的」。下午我和小花交谈时,他过来跟妻子讲,这两天总是头晕。小花讲测测血压和血糖吧,马原顺从地测了。这在马格去世前是不可想象的。
「神秘主义有时会带来创作上的审美愉悦,但它不能够成为固执主义。」得知马格离世的消息后,王圣志感慨。
马原的固执在渐渐瓦解。这两天,他和一位朋友商量,将城堡里除起居楼外的部分出租给对方运营,包括那座高耸的碉楼。原先小花断断续续地用那些屋子做过民宿,多半是款待朋友,没有认真经营。「马格一走,我们对赚钱更没有兴趣了」,所以思考租出去。
少了一个小孩的城堡很冷清,肃静下来时,大概会听到回声。八角起居楼以外的房间,多数空置蒙尘,李小花没有心力打扫。马格生前喜欢逗弄的三只鹅也不在了,先后被狗咬死,院子里少了「嘎嘎」的清亮叫声。「也好,下去陪马格了」,小花讲着扭过头,像是无法承受话里的分量。
与马原不一样,小花不愿再在那个失去小孩的地点住下去。其实,她一直不喜欢城堡里的日子。刚上山那几年,马原忙着建房、写作、款待一拨接一拨的朋友,生病后他需要照顾,大部分家务一直压在小花身上。马原喜欢的鸡飞争食的美景,背后是需要她打扫的遍地鸡粪,鱼塘上的落叶要她清理,马原日常喝的茶叶,需要她找人除草、自己爬山采摘后制作。来访朋友多的时候,她每周都得开着皮卡下山采购食物和日用品。
「他喜欢的那些东西,基本上别人做出来给他喜欢的。欣赏和美基本上要代价的。」长久付出代价的小花觉得太累了。她想下山到市区,过都市日子,但马原一直不接受。
「我太爱那个家,希望这是我的终老之地。」马原讲。除了精心打造的城堡,后山那片林地也是他的寄托。林地里合抱的古树就有20几棵,青翠葱茏。往常马原一有空就爬上去,在林地里转悠,沐浴绿荫,「感觉树的智慧」,还设想死后把骨灰放在树里。即使现在,病体差不多不容许他爬上去,提到这片林子,马原的双眼依旧会放光,像回到了余华描述的「含情脉脉」的模样。
但儿子去世之后,马原的态度差不多有所变化。假如小花坚持要下山,「我不愿她不开心。」他讲。
为马格造塑像的心愿,马原托给了吴啸海。吴啸海本想一口回绝,他无法同意为一个熟识的、夭亡的小孩建塑像。「塑像是一个有形的墓碑,它提示着死亡。」最终他应了下来,却一直迁延着。
「我想等再过几年,马格成了一个18岁的小伙子,再来做这件事。」吴啸海讲,「我们在内心让他成长。」
元宵节这天一早,李小花开车带马原下山。马格葬在山下墓地里,李小花想要和儿子一同过节。车子驶出城堡大门,铁门缓缓关闭,回头望时,赭色的碉楼耸立在围墙之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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